《中国诗史》上中下三卷
陆侃如 冯沅君合著
大江书铺印行
三卷合价五元
陆侃如、冯沅君两先生所合著的《中国诗史》,共分三卷:上卷从中国诗的起源论到汉代及汉以后的乐府;中卷从曹植论到杜甫,包括了魏晋南北朝隋唐诗歌的全部;下卷从李后主论到元明清的散曲,撇开了中国狭义的所谓“诗”,而讨论近代的“词”和“曲”。上卷的出版在一年以前,而下卷是新近方始出版的。
名为“诗史”,何以叙述到词和曲呢?原来陆、冯两先生所用的这个“诗”字,显然不是个中国字,而是西洋Poetry这一个字的对译。我们中国有“诗”“赋”“词”“曲”那些不同的玩意儿,而在西洋却囫囵地只有Poetry一个字;这个字实在很难译,说它是“韵文”吧,说“拜伦的韵文”,“雪莱的韵文”,似乎不甚顺口,而且西洋诗倒有一半是无韵的,“韵”,曾经被弥尔顿骂做野蛮时期的东西。没有法子,只能用“诗”或“诗歌”去译它。无意识地,我们便扩大了“诗”的概念。所以渗透了印度欧罗巴系思想的现代学者,就是讨论中国的文学,觉得非把“诗”“赋”“词”“曲”一起都打通了,不很舒服。陆、冯两先生把词和曲也认做诗是很自然的事。不过照这么办,第一,也得把“赋”合并在内。赋,从体裁上说,是有韵的;就是给读者的情绪,也近于诗,而远于奏议、论说、游记那一类的东西。而况“诗”(编者注:似为“赋”)是六义之一,楚骚的正流。枚乘的《七发》,脱胎于宋玉的《招魂》,开汉赋的法门,无疑是一篇创造的、伟大的作品;而《诗史》用千余言讨论《招魂》,竟无一字提及《七发》!作《子虚》《上林》的司马相如,无论如何是古代一大作家,但是倘使他没有帮汉武帝作《郊祀歌》,恐怕也连名字都不见于《诗史》了。
汉赋写山川人物,有点像方志、字书;用问答嘲讽,有点像纵横辩士;这些是不纯粹的地方。直到王粲的《登楼赋》方始踏进了抒情诗的领域。以后两晋南北朝的小赋,实在只是较长的诗,而且内容和形式比诗更丰富、更美。这些小赋夹杂用五言、七言、四言、六言,比整齐的五言诗有变化得多。陶渊明的《归去来辞》《闲情赋》,岂在《饮酒》《归田园居》之下;鲍照的《芜城》,梁元帝的《采莲》《荡妇秋思》,岂不比他们所作的乐府更好?《哀江南赋》是《离骚》以后第一篇大文字,如果略掉它而讲庾信,岂不等于不讲?作者在叙论南北朝作家时,特地避开赋,而专讨论乐府小诗,不能不说是去大就小。西洋诗通常较中国诗长,有许多竟是赋体,而中国如陶渊明的《闲情赋》,翻成洋文,实在是顶好的恋诗,可以放到济慈、海涅的集子里去的。
“赋”是中国古代的长诗,“弹词”是中国近代的长诗。所以,第二,《诗史》不应该把弹词摒弃。《天雨花》《再生缘》这一类的作品,诚然不能说是最高的文学,但卷帙之多,结构之大,对于民间小儿女影响之深,不容我们忽视。《诗史》下卷甚至于把“挂枝儿”“马头调”、绍兴歌谣、“打铁打家刀”等都介绍到了,何以反把比较整齐伟大的民间诗歌“弹词”“鼓词”一类的东西遗漏不讲呢?考弹词直接出于唐代的佛曲,以血统而论,她是近代两大文学戏曲和小说的祖姑。弹词、戏曲、小说三者同源,都出于“佛曲”或“变文”,是印度文学给我们的顶大的赐予,是东方文学史上的奇迹。弹词是东方的Romance Literature,是近代文学的源泉。它的散文的部分,变成口白,而拿曲牌或套数代替了整齐的七言诗,便具了戏曲的雏形。“诸宫调”“弹”“弦索”,还不是弹词和戏曲之间的东西?“身后是非谁管得,满村听唱蔡中郎”,在高则诚没有作《琵琶记》之前,先有南宋的盲翁在弹唱蔡伯喈的故事了。把它的散文部分扩大,把它的诗的部分缩小,移到篇首作为“开篇诗”,或者插在中间,作“有诗为证”,便变成章回小说。我们看《唐三藏取经诗话》等类较古的小说里面插着这样多的诗,便可以悟出平话小说的来历。有许多人叹惜于中国没有伟大的史诗,觉得中国文学黯然无光。有人假定以为中国古代应该也有如希腊的《伊里亚特》《奥德赛》,印度的《摩诃婆罗多》《罗摩衍那》一类的东西,不过但凭口说,没有文字记载下来罢了。这是食西不化之论。中国古代没有史诗,正如中国古代没有悲剧一样,并不足怪。读如《九歌》那样华美的楚国祀神之曲,令人联想到希腊Dionysus庙里伴舞的合唱,何以中国不早产生戏曲,直到金元?原来文化上的东西,自创者少,靠各民族间相互传授贷借者多。印度的戏曲似乎是从希腊借来的,不然何以古代没有,亚历山大东征以后才有?欧洲古代没有小说,中世纪以后才有,是不是受印度、波斯、阿拉伯文学的影响是一个问题。所以我们中国古代绝没有弹唱说书的人,非等到听见了西域人说佛经故事不可。可惜在这个时候,我们的民族早已到了开明时代,不能再产生初民文学“哀比克”式的东西了。不过有一部著作,在它的口讲流传有几百年之久以上,在它所叙的战争和英雄的故事确曾沁透了中国民族的灵魂上,很够得上中国史诗的资格的;这部书便是《三国志演义》。不幸这部书的最后写定,用了章回小说体,不用弹词体!不过我确曾见过一部《三国志鼓词》,系用蔡伯喈开场的,散文大概遵罗本,而加入了同样多的韵文,比《演义》卷帙增多一倍。词句干脆、灵活,当时读了,非常高兴,以为发现了一部中国的史诗。虽然这部书似乎是一人的私编,而北方民间所唱的《长坂坡》《华容道》等,并不与此书合,但总是《中国诗史》上的好材料。
第三,陆、冯两先生认定“曲”是元明清三朝的诗,所以《诗史》下卷论到关汉卿、马致远、白朴、梁辰鱼、沈璟这一辈人;但是却只采录了他们那些比较不重要的小令、散曲,而对于他们的成篇巨著,表现他们文学最高造诣的《窦娥冤》《汉宫秋》《梧桐雨》《浣纱记》《义侠记》《埋剑记》等,反绝笔不提。如果要扩充“诗”的范围到“散曲”,为什么不再扩充到“剧曲”?因为关马诸人当然因其杂剧传奇传世而伟大。明代最大曲家,恐怕要推汤显祖,但是因其不作散曲,名竟不见于《诗史》了。洪昇、孔尚任、李笠(编者注:疑脱“翁”字)亦然。戏剧当然与诗有别,可奈中国只有诗剧,别无话剧。萧伯纳自然不能写入英国诗史,可是哪里有一本英国诗史漏掉莎士比亚呢?例如脍炙人口的Courthope的英国诗史,论伊丽莎白朝的剧曲整整占其六卷中之一卷。我们不是说王国维《宋元戏曲史》的材料,全可搬入诗史,不过在诗史里论杂剧传奇,应该另有一个论法。元明清的散曲,地位与唐诗、宋词不侔;在唐代,诗是惟一的乐府,宋则以词为惟一的乐府,金元以下的乐府,当然是组织更好的杂剧和传奇。散曲只是文人的消遣作,是杂剧传奇发达时期的副产品;是零吃,不是整桌的酒席,并不很堂皇,足以题做时代的名称的。